日據
台北府城於兩百多年前的清光緒元年(1875)開始興建,六年城牆部份落成,在大南門外現在的南昌街西側,設了一片菜園。1899年,日本殖民政府第四任總督兒玉源太郎在這裡興建一座日本式茅屋「南菜園」作為別墅時,吟詠著:「古亭庄外結茅廬,畢竟情疏景亦疏;雨讀晴耕如野客,三畦蔬菜一床書。」又有藤井葦城的詩作云:「槿籬彷彿野人廬,竹境苔痕俗客疏;滿月江山斜照裏,無端入坐伴琴書。」足見除了少數文人吟風弄月之外,當時隸屬於這方圓多少公里範圍內的師大三里,想來必定還是在漢人墾殖下,一片阡陌縱橫的田園風光。
是要到了1922年,日本殖民政府成立台灣總督府高等學院(即師大的前身),又在1928年成立台北帝國大學(即台大的前身),左近一帶於是才漸次發展成了教職員住宅宿舍雲集之處。加上在這前後陸續蓋起來的台灣銀行和殖民政府高級文官的宅邸宿舍,遂構成了巷弄縱橫、瓦頂、木牆、紙窗、拉門、褟褟米、庭園裡花樹環繞的日式建築群的風貌。就這樣,在約略一百年前左右,在這裡形成了一個海外日本人的住宅社區。這就是師大三里社區「硬體」初步呈現出來的形貌。
這是當年懷著雄心壯志、遠道跨海而來的某些日本人,在海外仿效故里構建而成的「新故鄉」。不同於在城內興建起來、模仿歐風的巍峨巨廈或公署機關,這兒蓋起來的,是他們起坐生息的場所,是他們的「家」-即便其中栽植的園樹庭花,或許不免要將就亞熱帶台灣的氣候土壤;而蜿蜒曲折的巷弄,則多少還得因循當時田隴間即有的溝圳渠道,修築而成;…無論如何,在盡可能的範圍裡,故鄉日本的氛味,無所不在。
在這裡住著的,多是學校裡的教授和行政人員,以及殖民地政府的文官和他們的家庭。這些遠離母國的士族門第和知識份子,公餘在這裡生養作息,行止之間或許更加的矜持自重;而他們日常生活裡,和在地的村夫農婦、行商負販,彼此間的互動、舉止行宜,則一起為這個社區的人文和生活型態,作了初步的定義。
這可以算是師大三里社區發展的第一個段落,蘊涵著異國的風味,和某種菁英階級嚴謹自持的教養。而因為是「家」,巷弄裡或許多了些婦人兒童的形影聲息,多少緩合了男人們在課堂或公署裡、終日板著臉孔的肅穆、甚至是肅殺之氣。這是「軟體」的呈現。
或許可以這麼看待,打從那個時候起,這裡就是這些從事公職或教職人士的家園了,比之於當年的城西、城北,閩裔漢人移民聚集的街區,已然呈現截然不同的風貌。
他們是誰?有沒有一些野史軼事、圖文篇章,紀錄了這些人,和這些家庭,還有受其治理的百姓,受其教育的學生,還有周圍提供他們日常生活所需菜蔬物品、勞役服務的當地漢人,生活上的點點滴滴,讓我們可以更真實靈動的一窺當年社區裡的模樣?或許流散在台、日兩地官方和民間四處,還可以找到若干彌足珍貴的史料?或許整理這三十年前後的史料,正可以作為重建社區文史記憶的第一步?
戰後
戰後國府接收,1946年高等學院改為台灣省立師範學院,1955改為台灣省立師範大學、1967再改為國立師範大學。
先到的教授,以至於後來隨著國府遷台、安頓的國代、立委、和政府各個機關的官員,陸續接獲分配,遷入日本人遭遣返後留下來的房舍,這裡遂逐步形成當年來自「舊大陸」的「新移民」在台北麋集的社區。可幸的是,沒有像中國共產政權入駐北京、上海等城市時,形成一座四合院或是一幢洋房裡、多戶共居的大雜院,不但嚴重損毀房舍,同時更還破壞了傳統的家戶生活。不分你我、一切大家「共用」的「共產」世界,固然呈現了幾許社會理想,卻連帶著的毀棄了華人傳承千百年「修身、齊家」的環境和價值觀,卻是在兩岸分隔四十年之後,造就了華人社會裡、絕然不同的兩種心性價值和行為舉止,甚而格格不入。東隅、桑榆,得失之間,昭然若揭。這是後話了。
「硬體」的房舍街廓沒有多大改觀,「軟體」方面則充斥著家戶裡的南腔北調和家鄉口味,傳承至今東門市場、南門市場的大陸南北各省的食材菜餚,仍然歷久彌新。八零年代後期,初赴大陸探親觀光的人甚至要驚歎「禮失求諸野」,不禁為台灣保存良好的一些舊日口味和習俗,而洋洋得意了。這第二個段落,可謂是「房舍依舊、人事全非」,從這個角度看來,足可以稱之為師大三里第一次的「社區再造」。
由於當年傳統上士農工商仍然涇渭分明,加上初來乍到新移民自然形成的群聚效應,以及戰時政府無所不在強制性的決定權和影響力,雖是「改朝換代」的巨變,這場社區再造,倒還不失秩序井然。兵馬倥傯之際,人人但望片瓦寸土以安身立命,何敢多求?卻不知他們在登堂入室的一瞬間,有沒有發現如前經濟部次長汪彝定在自傳「走過關鍵年代」裡所陳述的…「日本人走時,每一戶人家都自行打掃清潔。我心裡不禁暗想,一個戰敗的民族,都已被強迫遣送回國,卻仍能維持臨危不亂的態度」…。在流離散亂裡,這種再見窗明几淨、有家可回的驚喜感受,或許讓這些剛才歷經八年抗戰、又在接下來的四年內戰裡再次背井離鄉的家庭,不無點滴在心頭,竟而是有那麼一絲祥和之感,油然而生。再一次,社區提供給新主人一種無可替代的、「家」的庇護。
當這些處廟堂之高的國之大老、或九仞宮牆之內為人師表者,在這些日式房舍的「家」裡,俯仰太息之際,靈光乍現處,不禁讓人想像,彷彿看到白先勇筆下「台北人」的一顰一笑,閃爍在他們的眉目之間。或是讓人想像起梁實秋、程季淑夫婦,一邊攜著女兒文薔遷入位於雲和街的師大日式宿舍,一邊眉頭深鎖的在為英語系的教務煩憂。夫人季淑初履異鄉台北,兀自忙著張羅材料,洗手作羹湯,叫梁教授飽食之餘,不禁歎息道:「味至濃時即故鄉」。當年季淑在院子裡手植的麵包樹,半個多世紀之後,枝開葉展,風華正茂,而斯人已邈矣。左鄰兩代交往的蔡將軍夫人、朱媽媽母子,偶而憶起,不免還是要興起無限懷思與歎息。
而這夥來自老中國的新移民,在十足「歷史的偶然」裡,承繼了前一批日本居民的「老家」,作為自己的「新居」,彼此卻未曾作過交接,甚至未曾打過照面。而社區特有的、「家」的氛味,卻就這麼奇妙的保留下來,緜延不斷,被隨後陸續入住的代代居民,鍾情愛惜,盡心呵護。
至於他們當年如何和「重回祖國懷抱」,卻是風俗迥異、言語不通的、閩裔先移民的在地台灣同胞,逐漸學著相識、相處,在生活上互為倚仗,卻更是堪為尋味。正是這些「非主人」、未嘗被列入正史記載的「村人甲、乙」,為這兩個時代段落的「新、舊主人」,作了連結,為社區時空的起承轉合,保留下來了某種悠遠的傳承。
整體來說,新移民雖說是偏安江左,究竟不忘衣冠朝儀,聚落鄰里間,可謂談笑有鴻儒,文風鼎盛的文教區之名,也不脛而走。這個「定調」傳承至今,歷久不衰。這可以算是師大三里社區發展的第二個段落。
這個世代去古未遠,更有大量文史材料可供發掘,是記錄社區記憶不可或缺的一環。實有賴有心人去探訪、發掘,為社區這三十年的更迭,記下彌足珍貴的史料,以接續傳承。
經濟起飛,二次再造
到了1960、70年代之交,經濟逐步發達,市區擴展,師大社區周圍的羅斯福路、和平東路、新生南路、師大路、辛亥路等先後拓寬。為了滿足台北市人口增加居住之需,除了漸次向東方、北方外圍的信義區、松山區擴展之外,舊市區也興起一片改建之風。
受限於即有狹窄的巷道寬度、以及單戶日式房舍基地的大小,這一帶翻造出來的,多是四樓雙拼的公寓房子。也就是一樓到四樓同樣格局、單純的集合住宅。遠遠比不上今天重畫區裡的豪宅,也比不上早年東區新興的七樓電梯華廈。
然而文教住宅區的美名不減,巷弄間新舊房舍高低錯落有致,轉彎抹角處,偶有倖存的老樹、老屋,和新闢的公園、綠地,點綴其間,往日風情依舊。鄰里民風醇厚,居民溫文有禮,左近的校園裡弦歌不輟。家居生活作息規律,環境清幽可喜,相較於城中、城西老區的住商混雜,紅塵市囂,這裡不失為相對比較理想的住宅區,新起造的公寓因而吸引了大批的中產家庭入住。
社區的二次再造,硬體的街廓地貌由日式庭園單層房舍變成四樓公寓,大家目眩於新式三房兩廳公寓的新鮮感、合理的格局和進步的廚房衛浴設備,對於拋卻庭園住宅、擠進窄巷間節次鱗比的連棟公寓這件事,似乎也就甘之如飴了。軟體方面,居民則呈現閩、客和其他省籍的匯流,職業上的界線也逐漸模糊。
然而除了「交通便,菜(場)、(學)校近」之外,這個社區還是維持百分之百的住宅區。少數經營多年的幾家雜貨店、豆漿店、麵攤子,以及供應學生的書店、美術用品社、裱褙店,則增添了社區的方便和獨有的人文氣息。經過這第二次的再造,似乎在大家對生活改善的期許或實現裡,讓師大三里社區顯得更為和諧,居民不論先來後到,對這個素樸清靜的家園,著實由衷的喜愛疼惜。
其間師大轉型成普通大學,學生員額成長,消費力也和當年的公費生不可同日而語。隨著社會開放,經濟提升,社區裡的商業日漸興盛。而受到師大華語中心短期外籍學生增多的影響,若干品味更趨年輕、兼帶西化的快餐、咖啡店漸次開張。不過整體而言,營業的對象不出社區居民、以及若干在附近進出的師大師生,沒有招徠外來人潮,也沒有對住宅社區造成太多的干擾。
這是師大三里社區發展的第三個段落。其間台灣社會歷經了政治狂飆、經濟暴起、錢淹腳目、兩岸和國際局勢劇變的種種動蕩,似乎無損於這個社區作為家園,給居民帶來的穩定祥和。
由於住家環境宜人,多數居民自此定居,外遷的並不多,卻是第二、第三代也跟著在左近落戶的例子不少。若是勤走鄰里,必定可以從老少居民口中,聽得無數的「口述歷史」,或在笑聲淚影裡,串連起多少失落的故事,為社區最近三幾十年的文史記憶,添上最新的一筆。
前瞻
對師大三里社區發展的背景,有了這麼一個粗略的認識,也就不難以理解,為什麼在這裡六千多個家戶、一萬六千位的老少居民,是如何的珍惜這個社區,以及對他們而言所代表的、遠超過金錢所能夠衡量的價值-就像過去百十年來歷代的居民一樣,這些巷弄房舍,對居民而言,不是可以炒作的地產,而是大家安身立命、必要時願意挺身捍衛的家園!
當此社區再造即將啟動之際,居民呈獻這篇簡短的文字,只是希望能夠:
1. 邀請大家共襄盛舉,協力提供過去這三個階段的社區史料和圖文紀錄,為社區串起綿延的共同記憶;
2. 正告一味追求商業利益、卻無心關懷社區居住環境的非法商家、房東、仲介、和都更業者,師大三里是住宅社區,六千家戶和合法經營的四百多家商家,在此共築家園,安居樂業,不由破壞。居民決心保衛家園,絕不會退讓;更要呼籲大家將心比心,想一想自己的家人、父母、子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焉可為一己之私,去戕害別人的生活、破壞別人的家園?
3. 呼籲政府堅持依法行政,有效執法;更要明辨是非、以整體社會終極的成敗得失為度,拿出決心來整治、杜絕破壞都會居住環境的「土石流」,保障國民的居住和財產權;國土的保護,包括山林水岸、農田綠地、都會分區的管理,都是永續發展不可或缺的基石,自有其必須堅持的底線,絕不容偏頗的產業發展政策和短期的商業利益操作,來作干涉、變更。
謹期望以這個社會裡、各個社區正向發展的願景,與全體國人共勉之,讓大家一起來創造更為和樂、互相信任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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